猎杀,吞吃,或者共渡
日期:2017/8/22 10:09:57 人气:4852

猎杀,吞吃,或者共渡


扩充分析主题作业——论《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中的“老虎”意象




文|艾丁心理·孙丹


自测MBTI,优势功能不出所料是内倾直觉,但具体分数却让我吃惊,直觉26分,感觉0分——优势功能过强于劣势功能。这两年开始往平衡走,但我仍然延续一些特点,如在感官上辨别力较弱,看电影容易脸盲,画面速忘等等。因此,无法就电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中的片段进行解析,以下均针对小说《少年Pi的奇幻漂流》,加拿大作家杨·马特尔著,姚媛译,江苏译林出版社出版。

像所有最优秀、最动人心弦的小说一样,《少年Pi的奇幻漂流》的表层叙事首先是一流的。它讲了两个故事,都很精彩:绝大部分篇幅讲述Pi和老虎理查德·帕克在太平洋上的漂流历险;最后十分之一讲述Pi、妈妈、贪婪厨子、受伤水手之间的存亡搏斗。

在书中,Pi自己认为,前一个故事能让人相信上帝;后一个故事他没有定性,但人性之残忍直通地狱。精神分析学派可能比较喜欢后一个故事;还有些咨询师认为第一个故事只是个幻象。但我们知道,从荣格分析心理学的角度,幻象即直接的真相。

《少年Pi的奇幻漂流》存有一个深层的核心,这也是最优秀、最动人心弦小说的特点,它们都在讲述人类某一个既微妙又宏大的困境。而扩充分析正扎根于此,充分调动直觉功能,使用超越角度,试图描画困境地图,并给出过程的预测。

这两个故事其实是同一个故事:Pi与一些东西一起,与世隔绝,历尽磨难,最后剩他独自一人,返回人间。他有些改变。

这不是常见的勇者斗恶龙式的英雄之旅,恶龙悉被斩杀,勇者立于山巅;它更像是英雄之旅的后半段——勇者携带自身阴影进入山洞,从外部世界转入内观,与自身阴影的一次相处。


Pi



小说中,Pi通过老虎,更多地认识了他自己;而本文中,想认识老虎,则需要从Pi开始。

少年名叫派西尼·莫利托·帕特尔。这个名字很奇怪,派西尼(Piscine),法语游泳池之意,但他父母又不会游泳。生于印度,却取了个源于法语的名字。父亲只是羡慕游泳,但有位父亲的生意伙伴,拿了印度南部的游泳冠军,他最怀念巴黎的莫利托游泳池,他被Pi叫做“玛玛吉”。“吉”是一个后缀,在印度表示尊敬和喜爱,“玛玛”是泰米尔语里的叔叔,不难发现,这个发音类似妈妈。

因此,早在出生之时,Pi的英雄之旅就开始了。仅从名字上,他就完成了超越——在象征层面上杀父与弑母。叔叔取代了父亲,他拜叔叔为“水上古鲁”(古鲁,印度教宗教领袖);他将叔叔发音妈妈,有真实的情感依附。7岁时,叔叔将大海送他作为生日礼物;13岁时,他用漂亮的蝶泳回送叔叔的生日,作为最高认同。派西尼在童年时代,就超越性别,超越家庭,认同了英雄原型。

13岁那次蝶泳后,小说微妙地写到:“我太累了,几乎连向他挥挥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此外,与翻腾无常的大海相比,游泳池显然是一个理想主义的所在:平静无波,清澈见底,形状规则,设施合意。在玛玛吉的描述中,巴黎的莫利托游泳池更是顶级舒适,恒温恒湿,地板闪闪发光,水干净得“可以用来煮咖啡”。派西尼的名字,就在向这种理想主义致敬。

生活在爸爸的动物园,他是天堂中的王子。动物们有些“吵吵嚷嚷”,有些“像醉鬼”,有些“不停抱怨”,有些“不是可怕地压抑,易于爆发疯狂的淫乱;就是公开地堕落”。只要你稍微了解一点希腊神话,就能马上能联想起各种神灵。Pi描写动物时的情感与篇幅远多于家庭。他让自己生活在神与原型的国度。

这些微末事件,就是扇起以后那个太平洋风暴的初始蝴蝶翅膀。

从派西尼(Piscine)到Pi,是少年第二次与恶龙的战斗。小学同学们都在嘲笑,派西尼太像“排泄哩”(Piscinepissing/小便,同音)。对形而下生理部分无法坦然接受的少年异常窘迫,这些内在窘迫投射为外界迫害,使得受难英雄立起反击。一上中学,在鲜明的自我宣言中,他对所有人更改了自己的名字:Pi,也即π

π,这差不多是一个神的名字。圆是我们宇宙的初始,π作为圆周率,一个无理数,在循环中从不重复,代表自然的铁则,宇宙的实质。英雄赋予自己神的名字,并在象征层面上从众多迫害者中浴血杀出,横行无忌,兼有温和与坚定。英雄继续沿着形而上的道路,涉足印度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直至三教合于一身,触及终极信仰。

这时的Pi,体型瘦小,素食谦和,自我赋名,三教合一,达到了他英雄主义的巅峰。那些优美、高尚、道德、关怀、升华向上的情感反复促进优势功能,占据主要人格,Pi虽然是少年,却真的与宇宙相通。

如果国家也有人格,以及人格类型,印度这个国家的优势功能可能是外倾感觉。看看太阳一年四季热烈照晒,植物动物疯长,看看印度教那层层涌现、天降繁花般的神灵们,以及印度市井中人们绚烂的衣着、首饰、香料和歌舞,再看看身为五千年文明古国,印度却缺乏历史记载,就大概能够判断了。Pi作为印度人,他的英雄人格也延续着外倾感觉的特色。

早在童年,动物园的各类声音、气味、光影,就将Pi的感官世界层层打开,小说中他主观视角的描写也大量使用感觉词汇。他善于言谈,许多段落都讲述得声色动人。他在三教中切换自如,并不深究,沉醉于印度教寺庙里的香烟和精美神佛,结缘于基督教的迅速拯救,拜倒在伊斯兰教漂亮柔软的跪毯之上。加上在大海之中对气象与美景的观测,对身体痛苦体验的描述,对食品滋味的疯狂想象,都驰骋于外倾感觉的优势领域。

而内倾思维和外倾情感则是Pi的辅助功能和第三功能,海难之中,他都使用这些功能思索如何在救生艇上生存,如何对抗和照顾老虎。



如前所说,少年英雄的生命品质徐徐上升,到达与众神共通的境界,也即乾卦中的第五爻:“飞龙在天”。他的全能感在小说中有如此贴切地描述:“我却不相信死亡 生命轻盈地越过死亡,只失去了一两样不重要的东西。”

就在此时,出现了老虎。爸爸将老虎作为死亡阴影带给他们,让老虎当着孩子们的面扑杀一只羊。爸爸以“尸体”“内脏挖出”“挤成肉酱”“活着就吃”“折断骨头”等等词语形容死亡,意在教导安全,但这些词语本身以及老虎橘中带黑的闪电身影,凝聚了发展英雄原型和神性体验之时,其力比多全力压抑掉的阴影:死亡恐惧。

总有一些东西要承载我们丢掉的部分。当把它丢给老虎的时候,似乎安全又顺手。对孩子来说,从害怕羊的死亡转到崇拜老虎的力量,是简单的逆恐,而老虎如果沐浴着自己的全能投射,就更显得孔武有力,优雅完美,闪闪发光。

物极必反。乾卦的第六爻是“亢龙有悔”。Pi一家要离开祖国(母体象征),越过太平洋,用爸爸的话说:“像哥伦布一样去航行”,去开创新天堂。

太平洋上,遭遇了海难。从字面上就能简单看到象征,太平生活终止,漫长的否卦开始。天地否,天往上升,地往下降,阴阳不通,分裂导致闭塞。

所有的入圣都从与父母的分裂开始。比如孙悟空就压根儿没有父母,从石头里蹦出来。哪吒剔肉还骨,断绝养育之恩。教导许多遍后,小孩子学好了本领,如拿筷子吃饭,转眼他们就认为自己天生就会。对本源的否认(或对本源的圣化)都是全能感的体现。

无论天灾人祸所致,还是心理学所说“亲爱的,外面没有别人,只有你自己”,Pi都失去了父母。名字中暗含的杀父弑母之意终成现实,顺便也除掉了哥哥——一个体育上的竞争对手,一个知道自己弱点的威胁。圣化不可能没有代价,与本源的分裂也导致英雄自身和童年天堂告别,看着动物园荒芜一片,许多动物陪葬大海。

这是英雄们修行的必经之路。总在某一时刻,英雄拔剑四顾心茫然。他们宝剑落下时,斩断的是与尘世的连接,也即大地的根源。

有时候,是他们自己驱散追随者,主动闭关,想要清净六根(这是人与神的最后区别);有时候,是被动地身陷囹圄,心有不甘,如身处五行山下。英雄独自一人,只随身携带自身的阴影。Pi也是这样,离开父母,离开祖国,离开大地,陷入无意识的汪洋大海,独自一人,最后陪伴他的只有老虎。

初遇难时,Pi“身上没有一处受伤”,但“心从来没有如此痛过”,感到老虎“游不过来的,他会淹死的!”自身的死亡恐惧仍然投射在老虎身上。假如我们对老虎稍有些了解,在纪录片中看过他们从山中小潭一跃而上,抖掉浑身水珠,太阳下更精神了,就知道他们是游泳好手。但Pi自己是游泳好手,他完全占据优势功能的位置,将死亡恐惧作为劣势情感分裂出去留给了老虎。整个漂流,在他的描写中,老虎都缩在船上,从未主动游泳,呈现出怕水、容易晕船的状态。

除了死亡的投射,还有猎杀的投射。船上最初的几天里,鬣狗残杀了斑马,残杀了猩猩,老虎最后杀死了鬣狗,吃了鬣狗。





猎 杀



猎杀,这实际上是英雄最擅长的事情。要不然怎么惩奸除恶,扶危解困,建立功业。从精神状态上说,杀了某样东西,是将这样东西排斥压抑到极致,永不相见。是一种决绝的分裂,将之驱逐到地府,永恒地囚在阴影里。

所以最先死去的是斑马。换句话说,全能英雄首先压抑的,是自己心中受伤的小孩,那只断腿的斑马。悲伤,哭喊,懦弱,流血,苟延残喘,这些感受太过痛苦,也跟全能幻想大相违背,因此不被允许上升进入英雄的意识。受伤小孩还活着的时候,英雄就把他生生抛在身后。

那些敢在自己腿上插一刀,然后抢到地盘的老大;那些把受伤同伴打死,以显仁慈的牛仔,都杀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斑马。而成年常常是无数次对童年的复述。老大们和牛仔们在年幼时,就曾无数次隔绝掉自己的痛苦,忽视自己的软弱,使用鬣狗般残忍的方式。

猩猩意味着好母亲。猩猩名字叫“橘子汁”,乳汁与喂养的同类词。早在动物园里,她就多次抚摸Pi的头发,这也是母爱的动作。她坐在香蕉上,随着许多蜘蛛漂过来,“像圣母玛利亚一样可爱”。海洋杀死了蜘蛛,沉没了香蕉,灭除那些邪恶、控制、性欲的坏母亲部分后,Pi只让具有原初母爱的好母亲单独上船。

但好母亲也得死。我们的成长其实是从杀掉好母亲开始的。好母亲拥有一种魔力,使人过于依恋,使人永远停留在儿童阶段。彼得潘总在寻找好母亲,而不杀她们,借助对她们的遥望,停留在永无岛,成为永恒少年。但英雄不是,英雄不会停下脚步。

如果好母亲永远提供保护、指引,是道德和美丽的楷模,那英雄如何踏上征途?为了自己的野心,英雄会有计划地杀死好母亲。当孩子大声抱怨我们的付出时,他们就已经踏在启程的门口。感恩与反哺,那是英雄成长为智者,返回家乡才会想起来的事情,而成长,本身就是破土,是杀出,是闯荡,正如我们出生时,撕开胞衣,洒出羊水,挤出产道,让好母亲受难。

鬣狗以卑下、野蛮的手段,在无法忍受的不安中袭击了好母亲,将其杀死。但那真的是仅剩的好母亲啊,内疚感来得如此强烈,于是鬣狗也必须要被压抑进阴影。终极猎手出场,老虎一击致命杀死鬣狗,鬣狗早知命运,没有抵抗。


吞 吃



杀戮之后,是吞吃。吞吃,一种最高级别的口欲攻击,爱到极致,恨之欲死,以你之死,伴我一生,合为一体,直至末日。

当鬣狗撕开斑马时,它延长了斑马的受伤时段,加重了受伤程度。鬣狗借助吞吃,将这些伤痕融入自己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伤痕因此被牢牢记住,永不痊愈。

英雄们的创伤也是如此,借助忽略,永久保存下来。铜头铁臂的身躯,伤痕累累的灵魂。道德经云:“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创伤不断累积,引发抑郁,那些太过勇敢,太多内伤的英雄们最后走向献身取义,即变相自杀,如同流星划过天际。

同样,老虎再吞吃鬣狗,把由鬣狗传递的因果链继续保存。

一般来说,扩充分析作业要这么做:老虎,内倾直觉类型,是Pi外倾感觉的劣势功能。它是一种孤独的动物,除了交配和育儿,从来“一山不容二虎”。它直觉敏锐,深具本能,力量巨大,等待时无比耐心。当它预判到猎物的欲望和行动后,就出手如电,一击致命。老虎的字源,关于老虎的中外神话,宗教中的老虎,关于老虎的成语俗语,生肖象征,老虎身体各部位,与其它动物的关系等等。

但是,如果我们把少年Pi作为一个真实个案,他身处自闭与抑郁,那么与漫天撒网相比,更人本的做法可能是,只针对他极其个性化的心理动力,来扩展关于老虎的意象。并在咨询的全过程,伴随他深入无意识的大海,在每一个转折事件里关切老虎于他的意义。

到现在,老虎,这只最终的阴影动物,我们可以数数它为少年Pi携带的东西了:内倾直觉,死亡恐惧,全能投射,受伤小孩,对父母的攻击,残忍卑劣,贪欲野心,以及吃喝拉撒的动物本能。

Pi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在狭小的救生艇上,与老虎单独相处了。我们一点点观看他如何面对自身的阴影。

Pi首先感到的是恐惧与威胁。生存困境以老虎为具象,以450磅的伟岸身躯、气势逼人的面庞,和愤怒前的镇定出现,几乎威胁到Pi的整个生存空间。评估一旦发生争斗,幸存率为0%后,巨大的绝望涌上Pi的心头。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当自我足够膨胀,心魔也足够厉害。离开母体之后,英雄要面对的是前路迷茫,斩断关系也导致内心复杂情绪无处落实,这时,魔物就成为好的投射对象。如果英雄一路制胜,他就进入一个世俗功名积累的循环。但这个过程越到后程,如果英雄的杀意越浓,魔物的级别就越高。在争斗中,英雄终将领略到他屏蔽多年的绝望。

恐惧,绝望,正是从神坛下降,回归为凡人的标志。从不朽回归速朽。英雄发现他和羔羊其实没有区别,而多年来,他一直借助保护羔羊超越羔羊的位置。

借助把全能、完美、神性、生杀予夺的位置留给老虎,Pi在第一时间回收了他从小忽视的死亡恐惧,他真实地成为一个岌岌可危的遇难者。

生死关头,Pi马上使用了他的外倾感觉优势功能,“仔细检查了救生艇。”他精确描述了船体,物资,数字,颜色,细节。他发现了大量的救生用品,他攫取水和食品时的段落让读者的口唇和肠胃都升起剧烈反应。

优势功能可以获得一时的幸福,但它随着边际效应递减;阴影则固守不变。Pi使了第二招:用船桨、救生衣和缆绳做了个单独的小筏子,试图逃离阴影。

逃离是个暂时安全的好方法,但一来阴影在我们自身,怎么逃也不会太远。我们常看到一些男人们离婚之后又结合第二位同种类型的妻子,和他们的老虎再次住在一起。二来逃离和回避意味着自身有大块的灵魂领域成为禁区。Pi栖身在小筏子上,几乎不能够躺下,鲨鱼和海水也不断侵扰,而白白空出可以供32位海难者休息、物品丰富的救生船。禁区形成永恒的诱惑,这也是Pi不断回到船上,男人们娶第二位同类妻子的缘由。

Pi的第三招是杀死老虎,计划夺取整艘船只(婚姻里的双方大概都做过这种计划吧)。他想了一些方案,前五个是杀招,但推导下来类似送死;第六个好点,消耗战。这是我们在一些婚姻里也观察到的情况,当夫妻互视对方为阴影时,就保持敌意对峙,消耗等待,看谁先死。Pi发现消耗战他也赢不了:老虎比他壮。就是这样,阴影与我们共生,想要消灭它,那是消灭我们自己。

六号方案虽然令人沮丧,但它是个质变的转折点:它允许双方都活着,而且时间还很长。这个转折怎么发生的呢。Pi此前一直真实地和恐惧待在一起,他没有膨胀到邀请三教的神灵附身,然后朝老虎扑去,而某些意识形态领域的狂热分子常常这么做。

因为恐惧和生存焦虑,Pi用大量的补给品恢复能量,滋养自己。不再继续对外消耗,他首先像一个好父母一样照顾了自己心中那个惊恐不安的小孩。休养就能生息,就能恢复。当Pi重新焕发生意,他注意到雨水和鬣狗肉也滋养了老虎,他在老虎身上看到了自己投射过去的满足感与和平感,有了共处的可能。老虎不再是魔物,而像一只可爱的巨猫。摈弃敌意之后,Pi发现了一些真相。他想出了第七个方案,让老虎活着,也许能驯化它。这是个新的里程碑。

全文摘抄一段《荣格心理类型讲座》中希尔曼(1971年)的描述吧:

总的来说,劣势情感的特点是其沾染到被压抑的内容,被压抑的内容又倾向于表现出来 劣势情感满载愤怒、狂热、野心和攻击,也有贪婪和欲望。这里我们发现自己有着对爱的极大要求,有着对认可的庞大需求,又发现连接我们生命的情感成为一个由无数细小愤慨所组成的巨大期待。这种期待曾经被称为全能幻想,是没有人愿意去照顾的被遗弃儿童的残余情感表达,但是这些就足够了吗?全能不仅是内容,如婴儿所表现,全能更体现的是一种耗竭的功能,不断摇摆和起作用。如果全能感不发挥作用,情感会病态地依从自身;我们会妒忌,猜忌,抑郁,来满足我们的需要和获得即刻的满感。接着间歇性地冲出去为别人提供帮助或寻求帮助。被忽略的猫就成为无意识性的老虎。



印证上文的理论,在无边际的大海上,Pi面对他的老虎,轮流释放各种曾被压抑的情感:控制、猜忌、陷害、恐惧、失望、逃离、愤怒、残忍、对亲密的渴望,以及共患难的悲悯。

极端环境下,Pi将老虎的阴影部分不断收回并融合到自身,比如把尿液标在油布和柜子上,划分出自己的地盘。考虑到他曾经那么厌恶“排泄哩”这个名字,进步真是惊人。他后来甚至尝了尝老虎的大便。这融合还体现在其它动物特质上:Pi穷思竭虑、应接不暇地面对吃喝拉撒睡等各种身体层面的困难。

如果说Pi的宗教灵性是智力的巅峰,那么动物需求就是退行至孩童,重新自我养育。在无意识的大海上,Pi饥一顿饱一顿,不是被鱼群自动跳船猛攻打脸,就是晒与饿到快出现幻觉。“一个失事的人就是被困在阴森可怖和令人筋疲力尽的对立物之间。”Pi的大海白天过热,夜晚过冷,天晴快渴死,下雨快淹死。这是他童年养育方式的强迫性重复。小说有一个细节:当他强烈地需要一条跪毯时,母亲坐在明亮的书房里顾左右而言他,最后干脆让他去找父亲。失功能的母亲常会造成孩子的情感饥饿。

“我已经几乎记不起来母亲的模样了。”成年后的Pi悲伤地描述道,指的是照片,但也是当年的心理现实。自恋缘起于无人可恋,孤独到只能向神靠近,或自身成神。

而Pi的父亲经营庞大的动物园,可以想见忙得团团转,并拥有良好的直觉,Pi描写:“是个天才。他的直觉天赋和敏锐目光弥补了正规训练的不足。他有一种本领,可以看着一只动物,猜出它有什么心事。”父亲的外倾直觉类型与Pi的劣势功能——内倾直觉——功能相同而态度相反,因此刚好占据在恶魔人格的位置。这从他带孩子们观看血淋淋的老虎猎杀场面也能看出,他的优势天然让Pi难以忍受。




养育



在Pi的第二个故事中,卑劣杀手是厨子,这绝对不是巧合。吃,一直是Pi的重大困难。吃,是欲望的满足,是神性的背反,是爱和攻击的双重表达。对食物的感受,也源于我们最初得到的爱的品质。Pi之前绝对吃素,除宗教和家庭习惯外,他也在象征层面上压抑攻击,阉割欲望,对原初父母之爱进行了分裂式的自我选择。

大海造成的闭关中,自我养育重新开始。Pi从素食到被迫吃鱼,之后主动捕鱼,并用鱼来喂养老虎。鱼的滋味他从难以下咽变为颇有品鉴。杀鱼捕龟时,他从最初的泪水滚滚笨拙无助,到熟练与智慧,兴奋加自豪。鱼,“欲”也。龟,“归”也。多么象征的变化。许多从来不触碰的欲望,曾被升华成宗教情感的欲望,一点点被Pi重新感受到。他现在自己就是一个优秀的猎手。那些投射在老虎身上的攻击本能因此褪去,老虎移至受伤小孩的位置,被Pi施舍、圈养、甚至训练。

Pi用太阳能蒸馏器收集水,那鼓胀袋子仿佛母亲产奶;他按照动物园方式管理老虎,许多照顾的原则都源于父亲的身教。通过这些行动,他认回自己的父母。

他还从老虎身上去除全能感,发现老虎猎杀鲨鱼时被咬了爪子,作为猎手其实并不完美。同时Pi也发现自己不完美,像动物一样发疯地吞咽食物,发出巨大声响。从分裂慢慢到对立面整合,从非黑即白到允执厥中,是成熟的标志,也是丢失纯粹的开始。他和阴影越来越相像,心中刺痛,感到堕落的悲伤。

但哀悼,正是告别全能自恋的序曲。

大型风暴之时,他和老虎第一次身处一舱,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共患难。风浪过后,小筏子丢失——分裂减少,一个明显的整合征兆。之后,潜意识世界中就冒出更智慧的生命:鲸鱼、海豚,和飞鸟。Pi抓住一只假面鸟,较为残暴地撕成碎块——带着假面的理想主义宣告破碎。

天地之间的闪电还原Pi过去的神性体验,他在“几乎触电及被三度烧伤”时狂喜。巨型油轮还原Pi过去的人际经验,它忽然靠近,给他们带来获救的希望;但又差点倾轧小船,并轰鸣远去,使Pi重新成为弃儿。这些物体与Pi的大小对比,让我们知道这差不多是婴儿期的经历。

无比的孤独和痛苦中,老虎喵喵叫了, Pi几乎流泪,情深意切脱口而出:“我爱你。”

真的是这样,只有阴影忠诚地陪伴我们左右。

但是,我们能全部收回阴影吗?要是跟阴影完全融合又是什么感觉?

如果回至出生,回至胎儿,回至父精母血成人之初,也许真的可以,那是一片混沌、觉知未开的境地。但回归混沌,也意味着死亡。

Pi后来离死亡很近。不论是玩轻度窒息游戏,还是真实的日晒雨淋,他和老虎都日益衰弱,死意渐起。半昏迷的幻觉中,Pi开始和老虎说话,当然是谈吃的。老虎坚守阴影位置,给出一个渎神的食谱;老虎又说他还吃过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对杀父弑母的承认)。

英雄顿起杀意。但此时Pi和老虎距离如此接近,攻击转向自身,Pi分裂出自杀的幻影。关键时刻,老虎帮忙杀掉了这个邪恶的分身。看,不是所有的阴影部分都值得拥抱,仍然需要老虎,来承载我们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Pi分食了人肉。仍然是这样,通过吃的方式,Pi再次告别属于无罪英雄的清白感,选择作为老虎的共犯,在地狱边缘游荡。



海中奇岛



下面是书也好,电影也好,浓墨重彩的部分:海中奇岛。

Pi如同做梦,来到一个海中漂浮的岛屿。它完全由海藻和一些树构成,到处是奇异鲜亮的绿色。岛上许多大小相同的圆形池塘,里面居然是淡水!海藻外壁有淡甜味,好吃得像荸荠。狂喜、狂喜、狂喜。还有成千上万只沼狸围着池塘吃海藻,等待抓鱼。是的,有时候许多新鲜的死鱼会猛然从池塘深处冒上来。Pi和老虎都待在岛上休养生息,从极度虚弱逐渐恢复强壮。

但随着地域的探索,Pi发现这里不是天堂:“从没见过如此单一的生态环境,这个地方的空中没有苍蝇,没有蝴蝶,没有蜜蜂,没有任何昆虫。树上没有一只鸟。平原上没有啮齿动物,没有昆虫的幼虫,没有蠕虫,没有蛇,没有蝎子;岛上没有任何其他树,没有灌木,没有草,没有花。池塘里没有淡水鱼。海岸不长草,没有螃蟹、鳌虾、珊瑚,也没有卵石或岩石。 什么都没有。

Pi离开小岛的原因很简单,他在一棵树上发现了恐怖的果实:心形的叶子一层层打开,里面包着一颗人类的牙齿。总共32颗果实,组成一整副,一个人的32颗牙齿。那天晚上月圆,岛的秘密也在月光中呈现:每到夜晚,吸引鱼类啃食的海藻就分泌出强酸,地面无法落脚,池塘成为装满酸的大缸,杀死一切生命。

能看到海中奇岛,是典型的内倾直觉功能。还记得吗,内倾直觉其实是Pi外倾感觉的劣势功能。每当向阴影俯身,我们的劣势功就随之发展。Pi用内在意象的方式看到了他人格核心深处的大母神。Pi能看到心相了,他探索到更深入、朝内、关照自己的途径。

不过,这毕竟是劣势功能,Pi看到一切,却未形成确切理解。到这里,他的漂流修行就接近了出关的时刻,Pi离开小岛,着陆,获救,返回人世。





大母神



要了解Pi的老虎,也要好好分析生育他们的这位大母神。

虽然所有大母神的原型意象都兼具养育和吞噬双重对立功能,这座岛屿也不例外,但是Pi的心相是这岛屿而不是其它(不是孙悟空的蟠桃园),必有其独特之处。而独特之处正是英雄性格形成的原因,也是阴影在最初涵纳的内容。

岛屿,孤立系统。养育Pi和老虎的这位大母神非常孤独。她无根,随波逐流漂在海上(Pi也漂流),有着与大海格格不入的性格,以纯植物的形式长在海面上(Pi也素食)。

海是所有生命的起源处,也是混乱,风波,非体制和竞争之处,在80年代中国经济改革开放之时,大家都纷纷“下海”。海是地球生命品种最繁盛的地方。海水中含盐,“盐乃百味头”,是人类市井生活的重要物资。

但这位大母神却逆其道而行之,在白天的光合作用下,用数不清的细小海藻实现渗透,将海水过滤成淡水。过滤,一种朝向纯粹的精细追求。将充满杂质、浑浊苦咸的海水,变成透明纯洁的净水。过滤掉世俗生活,过滤掉狂风巨浪,过滤掉人际接触。虽然大海是她的立足点,但她却向太阳吸取能量,执着地把岛屿变成与大海截然不同、完美之极的地方。

那些圆形、同样大小、极高品质淡水的池塘让你想起了什么?无滋味的乳房,以及 游泳池。Pi名字的根源在这里。简化、规则、整齐、单一,前文说过,相对于大海,平静无波的游泳池是理想主义的高峰。

但是,这么干净的水,没法成为养育万物的羊水。“水至清则无鱼”。不但没鱼,还是死地,所有海鱼一旦被引诱到淡水池塘,都失去生命。大母神用独特的、看似毫无攻击的方式实现了最高级别的攻击。杀死一切鱼,杀死一切欲望,杀死一切生命。

可以对照Pi信仰三个宗教的顺序:印度教、基督教、伊斯兰教,一个比一个更严苛,更无法容忍异教徒。

黑夜里,岛屿的海藻又释放强酸,消化死去的鱼。强酸,强烈的妒忌情绪,比吃醋的程度更高,还带着毁灭对方的腐蚀能力。这位大母神以强烈的妒忌,悄悄把他人死去的欲望慢慢品味,在暗夜里吸收,全身心融合,白日再恢复清教徒般的完美面貌。素食的外表,肉食的本质。

小说中把Pi惊走的,是心形叶片包裹的牙齿,他认为是岛屿食人的明证。但我觉得,一共32颗,只是一个人的牙齿。如果小岛真的吞吃各种漂流者,那树上会结满果实。树上层层包裹的,是大母神自己的牙齿。

牙齿,最原始、最本能、最早发展出的口欲攻击武器。婴儿长第一颗牙时,就试着咬母亲的乳头。猛兽更多、更长久地使用它们的獠牙。“打落牙齿和血吞”,这是描述丧失攻击性的委屈。大母神把她的攻击性深藏于心,层层包裹,转而使用万千细小的毛孔,实现渗透、杀戮与吮吸。把Pi惊走的,更可能是他自己身上存有的类似特质,以看似和平的不抵抗,消灭了一切关系。

成千上万只温顺无知、胆小谨慎的沼狸,在这里结伴生活,它们正是大母神绝杀外界的真实原因:心乱如麻,上下窜动,一有风吹草动就群体立起,睁大眼睛,过度敏感,警醒不安。完美主义部分根源于此:情绪调节能力有限,只能严格控制外界,在极其窄小的范围内变动,避免过度警醒。

要指出的是,这位大母神的意象不代表Pi真实的妈妈。这是Pi内心中对母亲、对其他带母性情感的养育者(不论男女)、以及对宗教母性情感等,自行挑选了千百次细小事件,它们所触发的同类情感堆积下来,最终形成如此巨大清晰的意象。它仅是真实世界的一面,但Pi已经固化成为自己的心相。

Pi被这样的大母神所养育。如此二元对立的世界,要维持内心的平稳真不容易啊。年幼的他采用分裂防御机制,只在意识层面认同了理想主义的白日岛屿,素食,醉心宗教,摈弃欲望。

再看看老虎在岛上都干了什么:吃喝拉撒。超强的攻击性,随意猎杀沼狸,超过自己的食物需要,獠牙上总是带着血和毛。奔跑,主动四处探索。发展性欲,大声吼叫和标定气味。阴影动物把分裂后不要的黑夜全盘接手。

一般情况下,阴影动物会终身跟随我们。Pi和老虎在船上已经教导过我们这个双人舞的步伐和节奏。如果我们智慧增长,它就吐一点什么还回来;如果我们有新的需求,它就继续笑纳。我们使用在压抑上的心力有多大,它折腾的能量就有多大。

但Pi的老虎最后离开了他,没入丛林。看到老虎背影消失,Pi感到格外心痛。很多复杂难言的情绪,以及再次触发的被抛弃感。但是,老虎是Pi的老虎,实际上是Pi抛弃了他的老虎。或者,他觉得老虎生活在丛林,距离远点更好。我觉得这是Pi最后一些全能感的体现,他还是想做一个纯粹的人。中医讲,痛则不通,修通的道路只有沿途,没有终点。那些蜘蛛蟑螂、吃剩的人骨鱼骨也继续沉在无意识的大海里。

的确,Pi在修行后有了巨大改变,真的来到了加拿大,一个寒冷的更为内倾的国度,大学里拿了宗教学和动物学双学位,娶妻生子。他的现实适应能力不错,世俗意义上也较为成功。他向人们不断讲述和老虎一起漂流的故事,将智慧之果传递人间。但没有老虎继续作为镜映,他就用自身行动呈现很多这次修行又压抑进潜意识的东西,如拼命享受、储存食物,进行过度补偿等。



共渡



有没有发现,其实整个故事都呈现出大母神岛屿的特点。

相对于人群熙攘的陆地,Pi所在的大海虽然辽阔,但更像孤岛。这个漂流故事因此也是Pi的心相。真的,只有一个完美主义者才会进入如此极端二元对立的情境,出于直接和简化的英雄原则,自己单独留在汪洋大海中跟老虎互掐。在大海中他完全处于自闭状态,没有对任何一位朋友或同学的想念,对比那些食物滋味的描写,没有任何人际交往(哪怕是想看电影)的渴望。虽然有一个哥哥,但看起来更像独生子。故事的前半部分,即使苦难,也美得仿佛人间神迹;到小说最后十分一篇幅,电影的最后五分钟,将之前一直铺垫、带着些忧郁的秘境揭晓,突显杀机。是像那座岛屿吧。

因此,这整个故事就是一个具有全能美感的故事,我们的核心精神结构循环嵌套,会在所有表现层面得到映证。我更倾向认为,英雄用他个人的力量,殊死修行,向着智慧迈进,这个故事就是得之不易的战果。分析表明,英雄在许多细节上都有惊人的修通,逆转的变化,但是,其核心精神结构却未曾改变。而分裂机制作用下,逆转变化反而是容易的。或者,核心的精神结构从来不可能被改变?

这里有一个整合的愿望:Pi上岸后,在大学同修宗教学和动物学。一般说来,整合是心理咨询的目标,核心精神结构的调整也是。如果Pi是我们的来访者,那么这个咨询该怎么做呢?大海中孤独的小船,二元对立的Pi和老虎,怎么再加进去一位咨询师呢?

二元对立的修行如果深入,真的相当惨烈。英雄和阴影见面就要拼个鲜血淋漓,你死我活。但要真的杀了阴影动物呢,英雄自己侥幸不死也得元气大伤。搏斗的痛苦是人们常常不能深入进行内观的原因之一。

那么加入第三物,扩大系统的稳定性呢?有时候,我在想,小船再上来只金刚鹦鹉会怎么样——它饶舌,搞笑,会捧人,会挖苦,又随时服软——该有多好玩。老虎伤不着,它会飞上桅杆;它常常念出Pi的心声;它翻译老虎的咕哝,哼哼和吼叫;它还陪伴Pi一起看闪电。

“哇~~前方海市蜃楼!你想买第几层?”玩笑可以缓解绝望。

“老虎它说:你学得是挺像,但吃饭后记得舔毛。”玩笑是解构崇高,接纳阴暗,调和两极的好方法。

“太好了,你没被电死!”“你也没电死啊,你要电死了我就可以吃烤鸡。”“啊哈,那你的噩梦就开始了,因为我只有骨头;骨头会顽固地卡在你牙齿里。不过呢,你大概会用我的羽毛来剔牙 ”玩笑是轻度的、有弹性的攻击。它如此小剂量,完全允许对方幸存,并邀请还击,最后在你来我往中实现真实的亲密。

Pi、老虎和金刚鹦鹉三人,也许由此可以共建一个更为宽容与灵活,更多理解与交流的漂流系统,实现共渡。

同样,孙悟空在炼丹炉和五行山都待得很憋屈。想象一下,他单独和唐僧去取经,那会发生什么事情,哈哈——不是猴子天天满地打滚,就是唐僧已被做成番茄酱。加入猪八戒和沙和尚以后,这个系统就可持续发展了。

因此,在高度理想化的来访者的那里,要调和英雄与阴影动物,纯精神层面的扩充分析之外,也许还需要加入接地气一点儿的愚者原型意象。需要我们来呈现愚者,之后内化到来访者的内心。当这些原型齐聚,来访者的自性化旅程很可能更安全,更持续。Pi的目标是什么?对了,像“哥伦布一样去航行,去开创新天堂。”这是有可能实现的。

最后感谢杨·马特尔,这位非凡的作家,有着金子般的内在意象的构建能力;感谢李安,这位朴素敏锐的导演,用梦幻般的色彩将Pi的内心世界呈现在银幕上。他们的优势功能显然都是内倾直觉,对精神领域的探索远高出日常生活,用隐喻方式在宏观上对人类存在进行构建与预测;但他们又如此身体力行,发展出强大的外倾感觉功能,细微到每处描写,每个画面都充满了声色。由于他们,还有他们身边的整个团队,Pi的老虎漂洋过海,成为我们每个人心中的老虎。

再次感谢。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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